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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文|高超:哲学是否也能成为一门科学?——学习、研究和讲授哲学的一点心得

来源: 日期:2024-04-17点击:

作者简介:

高超,1988年生,辽宁本溪人,哲学博士。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出站博士后。中国辩证唯物主义研究会理事、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工程与社会发展专业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哲学观与科学观、马克思主义科学性问题、科学主义思潮研究。出版专著2部、编著1部、合著1部。在《哲学研究》《自然辩证法研究》《逻辑学研究》《现代哲学》等发表论文40余篇。主持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子课题、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等5项。获评吉林大学首届“十佳研究生”、吉林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长春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吉林大学青年教师教学水平大赛一等奖、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主要完成人)。

来到吉林大学读书和工作已近17年,在本科短暂地徘徊之后,我的研究方向逐渐明确为“哲学的科学化”。与其说是把“哲学的科学化”当作一个对象来研究,不如说这是我所追求的理想。这个理想形成于90年代和世纪之初的小学、中学时光,我的母亲学习光电专业,在我小的时候就为我讲述了很多科学知识。那时的我最喜欢看的是各种少儿百科全书,最喜欢的小说则是《鲁宾逊漂流记》和《海底两万里》。大概二三年级的时候,一位母亲是物理学教授的同学教给我勾股定理和三段论推理,我为数学和逻辑所具有的精确性和必然性力量所深深惊叹,这在我心目之中塑造了一种观念——逻辑、数学和自然科学是一切知识的典范。

初中时,我接触了一些哲学经典,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黑格尔的《逻辑学》,还有一本卢卡西维茨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但毫无疑问,我都看不懂。我同桌见我看这些书,就借给我一本她父亲的《辩证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这本书相对于前面那些要易懂得多,它第一次比较清晰地塑造了哲学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门以整个世界为对象的具有最大普遍性的科学。

就在高二上学期的那个冬天,孙正聿老师来到我们高中做讲座,我被孙老师的风范所吸引,萌生了报考吉林大学哲学系的念头。2007年我进入吉林大学哲学系学习,这时我发现哲学原来与文学和历史更为贴近。除了逻辑学、分析哲学、科学技术哲学和科学思想史外,大多数课程与数学或自然科学关系不大。很多哲学学说更强调深刻的阐释和切身的体悟,而不纠结于精确的定义、严谨的推理、客观的检验和普遍的认同。这让我感受到了哲学形态的丰富性和哲学观念的复杂性。特别是孙老师曾说,五十万字的《哲学通论》可以概括为六个字——哲学不是科学。这一观点对我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和持久的影响,我这十余年的学习和研究都是围绕“哲学到底是不是科学”这个问题而展开的,也可以说归根结底是对自己老师的不懈追问。

当时乃至今日都极有影响的“普遍规律说”和“知识论立场”的哲学观认为,科学以世界的各个部分或各个层次为对象,提出关于这些特殊部分或特殊层次的特殊规律;哲学则以整个世界为对象,提出关于整个世界的最普遍规律。孙老师则认为,无论是世界的各个部分和各个层次,还是整个世界,都已经是或必将是科学研究的对象,这里没有哲学的立足之地。但科学本身却总是蕴含着它自己并不追问的问题,比如作为科学研究“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研究这些问题是哲学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因而可以说,哲学就是对思想的前提批判。

对此,我是理解和赞同的。即便在科学与哲学并无显著区分的古希腊,通常被我们称为“哲学”的思想与几何学和自然科学还是有明显的区别,更不用说近代以来经过认识论转向和语言学转向的哲学了。这些哲学都不主要地或直接地以经验所能把握的世界为对象,而是追问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各种思想的前提性问题。但我并不因此就不认为哲学也可以是一门科学,并没有放弃哲学实现科学化的理想。

正是在研读《哲学通论》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孙老师所引用的一些科学史和科学哲学方面的著作。比如沃尔夫的《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就提出,在古希腊哲学中,有一种注重定性研究和目的论解释的传统,还有一种注重定量研究和非目的论解释的传统,经院哲学延续了前一传统,近代科学则发扬了后一传统。这使我意识到,哲学与科学的区别本就不在于研究对象的不同,而在于对同样的研究对象所采取的不同研究模式。所以,“科学”一词首要地指称一种可检验的并尽可能精确化的研究模式,其次才指称这种研究模式已经被成功运用的研究领域,比如各门自然科学。那么,这种研究模式是否也适用于孙老师所说的“思想的前提”呢?我想,并没有证据表明不适用。它在自然研究领域的成功,是会加强我对它推广到其他领域中的信心,还是会打消这个念头呢?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但如何能够以一种科学的方式研究传统意义上的哲学问题,这仍然是悬而未决的。本科时学习分析哲学,对弗雷格、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很有兴趣,他们创立数理逻辑,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处理哲学问题。而通过《哲学通论》的引文,我又开始接触逻辑经验主义的思想。马赫(这一流派的先驱)、石里克、卡尔纳普和赖欣巴哈等人通过心理分析和语言分析、逻辑分析,揭露传统哲学的弊病,试图建立一种科学的哲学。当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赖欣巴哈在《科学哲学的兴起》开篇说的一段话。他先引用了黑格尔的一段文献,然后说,“许多读者对于这样的语言产品没有耐心,想把那本书丢进炉火里去。但学哲学的人通常并不为晦涩的表述所激恼。反之,他大概会相信,如果他看不懂,那一定是他的过错。因此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读下去,这样会在最后达到一个阶段,那时他以为他已读懂了。”(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伯尼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这段生动描写让我立即回想起自己在刚上本科之时的感觉。那时我们几个同学会围在一起读康德和黑格尔,第一遍阅读肯定是不太懂的,但我们绝不怀疑是黑格尔写得不清不楚,甚至是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我们相信当然是我们能力有限,于是就再读几遍。

对此,我现在也不能肯定究竟是作者的过失还是读者的不足,但我能确定的是,并没有一种清晰确切的标准来判断一个人究竟是否理解了黑格尔。而在卡尔纳普的著作中,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学习勾股定理和牛顿运动定律时的感受。我曾开设哲学工作坊,与感兴趣的同学们分享卡尔纳普和赖欣巴哈的想法。前几天,一个当年参加过这个工作坊、现已离开吉大继续深造的学生发朋友圈说:“还记得三年前,和超哥以及一众友友一起研读分析哲学的文本,沉浸在科学与逻辑的光辉中痛批黑格尔主义者。如今仍然记得超哥的那句锐评:‘如果有一句不合逻辑和句法的话,比如黑格尔或者海德格尔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哲学生才会反复地读,一定要揣摩出什么意思来。但其实,那完全是可以扔到垃圾桶里的东西。’那时候我被深深打动了,我深信,一切哲学问题的来源都是那帮哲学家不好好说话的结果。三年后,我成功背弃了革命路线,在黑格尔晦涩的文本里苦苦挣扎……”

当然,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卡尔纳普和赖欣巴哈的观点。我也并不认为所谓“黑话”(对黑格尔晦涩表达的戏称)是胡言乱语。我相信在哲学家的心中,有很多真切而深邃的东西,是无法用人类通用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因此他们不得不创造新词,或赋予旧词以新的意义,甚至违反通常的语法来说话。对于这种形态的哲学,我素来有着极高的敬意,但却没有浓厚的兴趣。

孙老师常说,哲学是“一种游戏,多种玩法”,当然既可以像文学那样“玩”,也可以像科学那样“玩”,而孙老师则致力于探索既非科学化也非文学化的另一种“玩法”。由于我在儿时形成的关于知识的观念——最好的知识就是数学和自然科学提供给我们的那种知识,所以我始终相信哲学既应该也能够像科学那样“玩”。

历史上大多数哲学家都是文理兼修的,像泰勒斯、亚里士多德、笛卡儿、莱布尼茨、康德都在数学或自然科学中有重要贡献。但20世纪以来,哲学逐渐变成了“文科”,师资和生源大多都是“文科生”,当然,我自己也是。这几年参加“拔尖班”招生面试和转专业面试,发现同学们的兴趣基本都集中于偏“人文”方向的哲学,吸引大家来到哲学系的主要是苏格拉底、柏拉图、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至少在我参加的这几次面试里,没有同学是因为弗雷格、罗素、卡尔纳普而对哲学感兴趣的,就连维特根斯坦也没有受到特别的青睐。

针对这一情况,我在讲授“哲学通论”的同时,还面向本科生讲授“科学思想史”,面向硕士研究生讲授“科学主义思潮”,给博士研究生讲授卡尔纳普哲学著作,还曾为“唐敖庆班”讲授“科学哲学概览”,参与“古典名著与当代中国”(以《九章算术》和《几何原本》为主题)、“社会文明与科学使命”(以“李约瑟难题”为主题)和“医学人文通论”等通识课程的讲授与建设。此外,我还组织参与“吉林大学与东北师大附中拔尖创新人才培养项目”,为附中学子讲授“哲学与科学”“悖论趣谈”等通识课。未来,我希望能够与更多师友合作,构建“一纵”(高中—本科—硕士—博士)“两横”(哲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通识教育—专业教育—拔尖教育)相统一的教学体系,提升哲学专业的科学素养,也让其他专业更了解哲学。我个人的能力、知识和精力都非常有限,我希望能够通过这样一种教育,让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推动哲学科学化的事业中来。

康德曾说,“当任何一门别的科学都在不断地进步时,哲学这门自命为智慧本身、任何人都要讨教的科学却是不断地在原地兜圈子,一步也不前进……”(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李秋零译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两个多世纪过去了,哲学发生了巨大的革命性进展,但若要取得如逻辑、数学和自然科学那样清晰且客观的评判标准,仍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此,康德是十分乐观的,他相信能够通过仿效数学和自然科学的革命来实现一场哲学革命,以使哲学摆脱“来回摸索”的状态而走上“科学的康庄大道”。这项工作无疑是艰苦、漫长而孤独的,更可能一事无成。但我之所以选择这条道路,无非是因为它很有趣。如果一定要谈一些高尚的东西,那只能说,求知不是为了让知识改变我们的命运,而是为了让我们改变知识的命运。对于哲学来说,无非就是让这门古老的学问也能够成为一门科学。

我和妻子第一次约会是以“哲学是不是科学”为话题开始的,她认为她所学习的语言学都比哲学更加科学。以康德的标准来看,我是无法反驳的。约会之后,我只能发给她希尔伯特的一句话,来表达我对于哲学成为科学(以及我们走到一起)的信念——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