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唯物史观的经典文献看,《形态》把为满足个体直接生活的需要所进行的“物质生产”作为出发点,换言之,把作为生命存在的个体作为论证的起点;《〈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则更强调人们在“社会生产”中表现出来的“物质生产力”水平的高低,换言之,更强调社会关系下的个体、更突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交往。《形态》把“物质生产”中产生的交往形式称作市民社会,并把市民社会视作“整个历史的基础”;《序言》则把“社会生产”中结成的关系视作生产关系,并进一步强调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把经济结构视作上层建筑和社会意识形式的“现实基础”。
马克思在《序言》中指出:“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8]
这一论述勾勒出社会生产、物质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结构、现实基础和上层建筑等一系列概念体系。通过分析生产关系和经济结构等概念所具有的丰富含义,我们会发现社会关系建构的几个环节:“生产关系”是媒介,实现了个人与社会的沟通,建构起个人与社会的联系,使得作为生命存在的单个人成为社会的成员;“经济结构”就内涵而言是复合性的,是各种生产关系的总和,“总和”概念建构起所有社会成员之间的联系;无论作为单个人还是作为社会的成员,“生产关系”和“经济结构”建构起人的本质中物质性的一面。不过,人还有精神性的一面,这在“经济结构—现实基础”中展开,以此实现了物质性与精神性的双向互动。
“生产关系”是社会关系建构的第一步。在直接的物质生产中,个人与个人直接联系起来,人的本质中个体性的一面和社会性的一面直接联系起来,作为生产条件的社会关系和作为生产结果的社会关系联系起来。1847年12月,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对“生产关系”的定义是:“各个人借以进行生产的社会关系,即社会生产关系”[9],它“是随着物质生产资料、生产力的变化和发展而变化和改变的”[10]。一方面,在个人和社会生产这对范畴中,这个定义既以“各个人”作为生产的主体,又强调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个人要想进行生产必须借助于“社会关系”;它既凸显了个人的主体性,又揭示了“各个人”对“社会关系”的依赖性。换言之,人的本质或社会关系的建构中既有独立性、主体性的一面,又有依赖性的一面。另一方面,在生产关系、生产资料和生产力这组范畴中,生产关系的定义既指出三者之间的密切关联,生产关系会随着生产资料和生产力的变化而变化,又强调生产资料和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决定性作用。1859年1月,马克思在《序言》中对“生产关系”的描述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11]“生产关系”是人们在社会生产中发生的关系,一方面,马克思用“人们”来强调进行生产的主体是社会上所有的人,同时又用“社会生产”来强调生产的条件性,即人们进行的生产有赖于社会提供的相应条件,可以说“社会关系一旦作为生产活动的结果产生出来,便又反过来变成了人们进一步实践、进一步生产的现实条件与前提”[12];另一方面,这个描述强调人们在社会生产中结成的“生产关系”是与物质生产力的发展阶段相适应的,这种适应是自然而然的,整个社会的物质生产力达到什么水平,就决定了人们怎样组织起来进行物质生产,决定了会形成什么样的生产关系。
《雇佣劳动与资本》和《序言》各自强调了“生产关系”的两个不同方面。前者意指“各个人”要借助已有的社会关系进行生产,这种已有的生产关系就是“社会生产关系”,它构成了生产的基础和条件;后者意指人们所进行的社会生产同时又会结成“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生产关系,所结成的新的“生产关系”成为进一步生产的基础和条件。这两个不同方面恰好构成一个螺旋式上升:以一定的生产关系提供的基础和条件进行生产,所进行的生产又结成新的生产关系,新的生产关系又构成进一步生产的基础和条件。在这种螺旋式上升中,生产关系与社会的物质生产力水平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通过“生产关系”概念,我们看到人的本质中个体性的一面与社会性的一面有着必然的联系。一方面,它使个人由独立的生命个体跨入社会性存在之列;另一方面,它建构起人的本质中个体性存在与社会性存在的双向互动。
“经济结构”是社会关系建构的第二步。如果说个人在生产中结成的关系是生产者之间直接的联系,那么“经济结构”作为“生产关系的总和”,它把所有人直接或间接地联系在一起,把人们从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上联系在一起。要理解“经济结构”,“生产关系的总和”和“社会的”是两个关键词。
如何理解“生产关系的总和”?出于个体生存需要而进行的生产固然使个人由独立的生命个体跨入社会性存在之列,但这种社会性表达的只是个人与个人因生产而结成的关系,这种社会性的复杂程度并不高。就“生产关系的总和”而言,“总和”强调了生产关系的总体性,同时也指出了个人之间结成的生产关系如何联结成为社会整体的生产关系。《雇佣劳动与资本》从“各个人”进行的生产为“生产关系”下定义,“各个人”即每个相对独立的个人,是单数概念。每个人所从事的物质生产和所进行的生活是有限的,这决定了一个人只能与某些人,而不可能与所有人在直接的物质生产中结成相应的生产关系。《序言》则强调生产关系是“人们”在社会生产中结成的。与“单个人”这一单数概念相比,“人们”是复数概念,把诸多“单个人”集合在一起就形成“人们”。与此类似,把所有“单个人”与他人结成的所有的生产关系集合在一起,即形成了“生产关系的总和”,这就由单个人之间结成的生产关系过渡到社会整体的生产关系,就形成整个社会的经济结构。“总和”强调了各种生产关系的一般性:每一个人在生产中结成的生产关系,都是经济结构中的一部分,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就“社会的经济结构”而言,“社会的”这个定语既体现了经济结构的具体性,又指向马克思哲学的一贯旨趣。一方面,社会总是处于某个具体的历史节点:无论单个人和人们所进行的生产,还是由此结成的生产关系,都与上层建筑有着密切的关联,既以“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提供的基础和条件作为保障,又受到这些基础和条件的约束,还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着上层建筑的变革。把生产关系加在一起时,即由生产关系的“总和”得出“经济结构”概念时,“经济结构”所具有的必然性、决定性就得以加强,超越了使生产顺利进行、使生产关系得以缔结的单纯的“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的因素,超越了单纯的社会意识形式的因素,也超越了单纯的个人的、自然的以及其他的各种因素。“社会的”这个定语强调了超越各个部分而达到的整体性,即经济结构是一种根本性的力量,它从根本上决定了社会整体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马克思的一贯旨趣是:无论探讨哲学问题、社会问题、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抑或解放问题,唯物史观关注的不仅仅是某一个人、某一个阶级乃至某一个国家,它追求的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13]和“普遍的人的解放”[14],而且是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为条件的普遍的人的解放。
“经济结构—现实基础—上层建筑—变革”是社会关系建构的第三步。社会本身具有的内在张力,在“经济结构”或“现实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中,实现上层建筑的变革,推进社会关系的发展。
就“经济结构—现实基础”而言,“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15]。在这个逻辑中,经济结构就是所谓的现实基础;生产关系的总和就是所谓的经济结构。再结合生产关系就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的关系”,这个逻辑还强调经济结构作为“现实基础”,不是孤立的,而是与“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以及“社会意识形式”密切相关的。同样地,社会意识形式与现实基础(即经济结构)之间的关系除了“相适应”外,也存在相冲突的可能性;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作为社会意识形式的具体表现,与现实基础(即经济结构)也存在相冲突的可能性。总的来看,“经济结构—现实基础”的逻辑既表明人们在社会生产中结成的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现实基础”,又强调这一“现实基础”总是伴随着相应的上层建筑和相应的社会意识形式。
此外,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通过“经济关系”阐述了“经济结构—现实基础”的内涵。“以往的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些互相斗争的社会阶级在任何时候都是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物,一句话,都是自己时代的经济关系的产物;因而每一时代的社会经济结构形成现实基础,每一个历史时期的由法的设施和政治设施以及宗教的、哲学的和其他的观念形式所构成的全部上层建筑,归根到底都应由这个基础来说明。”[16]在这里,恩格斯把“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视作“经济关系”,经济关系既包括生产也包括交换。生产(生产关系)和交换(交换关系)在时间上有先后之分,正是这种时间上的先后,为交换和交换关系的存在赢得了必要性(若没有作为生产资料或生活资料的劳动产品的交换,人们的生产或生活就无法进行),为生产和生产关系的存在赢得了条件性(在以往的“阶级社会”历史中,若不通过交换而占有进行生产所需要的条件,就无法进行生产、无法结成生产关系)。通过以生产关系、交换关系为内容的经济关系,深化对经济结构的理解,仍然强调对“由法的设施和政治设施以及宗教的、哲学的和其他的观念形式所构成的全部上层建筑”的决定性作用。可见,恩格斯和马克思高度一致,“经济结构”构成“现实基础”,就是“现实基础”。这一社会存在,对于理解人的本质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