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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文|孙利天 刘绍艺:哲学如何创造概念

来源: 日期:2024-05-18点击:



[编者按] 2004年3月,《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开设“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的道路”专栏,在国内期刊界率先提出,要引导和推动当代中国哲学的观念创新,探索和创造具有中国气质的当代中国哲学形态。经历二十年的栏目坚守与学界同仁的努力,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的道路,建设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当代中国哲学,已经构成了中国哲学学者共同的思考背景和自觉追求。需要注意的是,中国的发展已进入新的历史方位,“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的道路”也应随之进入新的理论境界,面对复杂而真实的世界历史,我们必须不断审视当代中国哲学的内涵、定位及发展方向。这就要求我们,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必须重新界定当代中国哲学与世界文明的关系,开启中西方哲学比较的全新视野;必须不断追问中国哲学的古今之变,推动当代中国哲学的基础理论研究与范式转换。基于此,本期拟呼应开栏首期的笔谈文章,以“比较与转换”为题,邀请学界专家从民族性与人类性的统一、中西哲学基本建制的区别、马克思主义哲学与西方哲学研究的范式转变等角度,在“接着讲”的意义上再谈“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的道路”。

按照黑格尔的看法,哲学是概念的认识方式,它用概念之网把握世界、把握思想中的时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认为“哲学是一门创造概念的学科”,哲学的事业就是创造概念。那么,哲学如何用概念把握世界、哲学如何创造概念,就成为哲学的核心问题。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我们的历史自信和文化自信日益增强,探索中国哲学的发展道路,创造中华民族自己的哲学理论,创造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哲学理论,已是当代中国哲学自觉的使命和任务。而其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就是如何创造表达新的时代精神、新的文明形态的新概念。回顾和反思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认识和概念创造的历史经验,特别是黑格尔和马克思辩证法概念创造的基本原,对于我们创造自己的新概念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一、概念认识的内在性平面


按照恩格斯的看法,研究概念本性的辩证法迟至现代才有充分发展。西方哲学至少从柏拉图开始,就是以理念或概念的方式认识世界,亚里士多德“范畴篇”已经创造了构成西方哲学基本概念框架的诸范畴,但是,充分自觉到哲学认识的特殊性质和使命,把哲学作为区别于日常意识和经验科学的概念认识,只有到近代才成为可能。黑格尔哲学完成了哲学的自我意识。他区分了日常意识的经验思维、表象思维:“表象思维的习惯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思维,一种偶然的意识,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它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黑格尔也指出了经验科学和形式科学的局限,即它作为知性思维的有限性,无法达到概念必然性的无限认识。“另一种思维,即形式推理,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为骄傲”,“形式推理否定地对待所认识的内容”,无法达到内容自身的真理性。黑格尔认为:“数学的目的或概念是数量,而数量恰恰是非本质的、无概念的关系。因此,数学知识的运动是在表面上进行的,不触及事情自身,不触及本质或概念,因而不是一种概念性的把握。”黑格尔甚至还认为,不仅是数学,全部知性科学都是处理事物的数量关系。我们可以说全部经验科学和形式科学都是在传统的外延逻辑基础上的形式思维,因而不能达到哲学的概念认识方式。


黑格尔并不否认日常意识的表象思维、经验科学与形式思维的价值和意义,真正的问题是,是否存在超出这些思维方式的哲学认识,是否有区别于传统外延逻辑的内涵逻辑或思辨逻辑,是否有一种内在的思想平面能够切入世界和掌握世界。黑格尔思辨逻辑的概念辩证法是在经验科学兴起之后哲学存在合法性的证明和论证。黑格尔宏伟的哲学体系以“实体即主体”为原则,展现了极为丰富的概念体系所达到的世界的自我意识,概括了人类认识史、哲学史和文明史的丰厚的历史成果,以概念体系的形式凝缩了人类文明的精华。概念认识或者说思想内容的内涵逻辑,按照通常的理解是事物本质属性的逻辑关系。黑格尔则把它看作真理的逻辑、真理的认识。事物符合概念才是真理。因此,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概念以及概念的自我否定和自身发展才是哲学的对象和主题。在黑格尔的哲学中,概念自己运动的必然性及其全体的真理性,是纯粹思想发展规律的逻辑学;纯粹思想作为思想内容的一般真理也是存在作为思想内容的真理,逻辑学也是存在论;而逻辑学所把握的概念的前进运动也是绝对理念作为世界本质的自我意识,因而也是概念认识的认识论。列宁所高度赞赏的辩证法、认识论、逻辑学的“三者一致”,其关键就在于一种区别于外延逻辑的内涵逻辑的创造。


黑格尔的《逻辑学》宣称实现了对传统逻辑的改造。黑格尔和恩格斯都认为A等于A的同一律是传统逻辑和旧形而上学世界观的基础,以概念的外延的确定性、同一性作为判断和推理的基础是一切知性思维的根本特点。而以概念内涵的自身差异、自我否定的“两极性”和矛盾性作为根本法则的新逻辑则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也是他自认为的“较高的思维方式”。对两千多年的传统逻辑进行辨证的改造,是哲学史上一场重大的思想革命,因而至今仍难以被人们理解和接受。思想内容或概念自己运动的必然性根据是什么,内涵逻辑的精确定义是什么,为什么需要一种区别于外延逻辑的内涵逻辑?这些都需要给出较之黑格尔更清晰的回答。现代语言学、符号学和逻辑学等学科揭示出概念、符号、语词有极其丰富的含义和用法。比如,可以区分概念的外延用法和内涵用法;一个概念、符号不仅具有指称的意义,而且具有情感意义、象征意义、文化意义乃至历史意义和文明意义等等。概念之间内涵的复杂交织及其在不同“语言游戏”中的用法,至少表明单纯的外延逻辑无法处理概念的意义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概念、语词无限丰富的具体意义,只能在特定的语境中,特定的“语言游戏”中得到相对精确的理解。但一些重要的哲学家都力图划分出“哲学”和“非哲学”的思维方式,力求找到哲学理解世界的独特思维方式并论证其价值和意义。高清海先生曾以世界的两重化,即自然世界和属人世界的区分确定哲学的对象和特点。他认为自然世界是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而属人世界及其与自然世界的关系是哲学的对象。他在晚年的“类哲学”中又区分了知性思维的物种思维与辩证思维的“类思维”。与其相似,胡塞尔也明确区分日常意识和经验科学的自然态度与现象学或哲学的理论态度的思维。前面讲到,黑格尔区分了表象思维、形式思维和哲学的思辨思维,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也区分了经验科学的参照性思想平面和哲学的内在性平面。所有这些区分,都力求为哲学奠基一个具有独特价值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切面,都力求在无限丰富的思想内容中,概括出最普遍、最抽象的范畴及其相互联结的一般真理。简略地说,内涵逻辑就是最普遍概念内涵关系的基本规定,它从思想内容的概念内涵方面把握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是自觉区分于外延逻辑的自觉的、属人的,价值和真理相统一的哲学逻辑。


德勒兹和迦塔利在《什么是哲学》中,认为艺术是创造形象的组合性平面,科学是处理数量关系的参照性平面,哲学则是创造概念的内在性思想平面。正是因为有这些不同思想平面的切入,世界和大脑的混沌才有了秩序和理解。作为20世纪最博学的哲学家,德勒兹熟悉西方哲学史,他对休谟、笛卡尔、康德等哲学家的概念创造及其理论意义都有十分精彩的分析和理解。哲学家们创造的概念作为一个内在性的思想平面切入世界,带来了不同的思想薄层,也带来了新的思想高原,呈现了一个新的意义世界。德勒兹作为一个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关注多元思想切面的叠层和不可还原。他赞赏黑格尔的矛盾概念,但反对黑格尔矛盾统一的一元主义,反对对哲学史作一元主义的黑格尔式理解。高清海在上世纪80年代末提出了一种可与德勒兹相互参照的哲学观和哲学史观。高清海认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质是创立了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它超越了西方哲学史上的自然观点、存在观点、意识观点、人本学观点的思维方式。每一重要的哲学家和哲学流派都是以某个核心观点展开的概念框架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去理解世界,从而带来新的世界观。从意识的观点看,世界就是被意识表象的世界,意识的原理就是世界的原理;从逻辑的观点看,世界是逻辑的世界,人不能不合逻辑地思维;从现代语言哲学的角度看,“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而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的观点看,世界是在人与世界的否定性统一中不断生成的。每一核心概念构成的思维方式,展开了理解世界的思想地平线,它作为一个内在性的思想切面呈现了新的思想区分和思想秩序,使人们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德勒兹所说的内在性思想平面和高清海所说的不同观点的思维方式,其共同点是某一核心概念的内涵性使用所展开的思想切面或思想空间,它打开了一个新的意义世界、文化世界或文明世界,或者说它给予文明一个新灵魂。马克思所说的“真正的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必然进入同时代人的思想,成为一代人的世界观。某种核心概念所展开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也许并没有发现或者区分新的外延对象,但它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对象性世界的理解;也可能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外延区分和计算的法则,从而带来对自然科学理解的革命性转变。因此,哲学的概念认识方式作为内在性的思想平面永久地具有认识的价值和意义,而哲学的使命就是创造概念。


二、创造概念的理论想象和思辨推理


哲学如何创造概念?这个问题可能是哲学的唯一重大问题,它关联着哲学的一切问题。按照德勒兹的说法,创造概念的哲学家是概念人物,因而哲学似乎是这些人物的个人故事。创造概念的哲学家一定有他们所经历的个人的心智冒险,在一次次思想风暴或思想闪电的奇迹中,新的哲学概念诞生了。这种哲学家的主观心理活动过程,借用康德的说法,可以说是创造概念的主观演绎。但另一方面,德勒兹也讲创造概念的内在性平面前提,内在性平面作为先于概念的思想图景可能也在呼唤着概念的出现。那么,概念人物只不过是讲着人类故事的个人,这在强调思想和精神的客观性、必然性的哲学家看来尤其如此。因此,创造概念只能实现于哲学思想自身发展的客观逻辑中,借用康德的说法,这是创造概念的客观演绎。无论是哲学家创造概念的主观心智过程,还是创造概念的客观演绎过程,一般来说,概念创造总是来自哲学问题或时代问题的困惑和挑战。按照德勒兹分析过的案例,每一片思想高原和概念创造都始于一些重大的哲学问题。休谟的问题是主体形成的问题;笛卡尔的问题是思想和知识的确定性或后来现象学所说的明证性问题;康德的问题是认识得以可能的先验条件或先天机能的问题;等等。我们可以说,正是哲学问题的客观结构转变为哲学家自觉到的问题,从而才有破解哲学问题的概念创造。


创造概念是概念人物的心灵事件,直觉、灵感、想象或如德勒兹所说的“概念是每次只掠过自己的组成成分的有限运动的无限速度”,哲学的理论想象是创造概念的原动力。其中,哲学家作为概念人物对智慧的爱、对破解哲学问题的焦虑和渴望以及对自己时代内在性平面的敏感等,都是创造概念的重要条件。从高清海先生提出的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对概念的创造,可以看到哲学的理论想象在概念创造中的作用。高清海先生曾说,他的一些新观点、新概念并不是严格推理的结果,而是“苦思笨想”后的直觉的产物。用德勒兹式的分析方式,我们可以说,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是在实践、实践本体论、实践唯物主义、哲学思维方式等概念组成成分或内涵性思想坐标飞掠、联结的无限速度的产物。一旦豁然贯通,一个具有强大解释力量的新概念,一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乃至全部哲学史的新理解就出现了。自然观点、存在观点、意识观点、人本学观点等哲学思维方式的新概念相伴而生,它们成为一个个切入哲学史的内在性平面,带来了对整个西方哲学史的切面式的新理解。创造概念的理论想象是哲学家所要经历的艰苦精神劳动,其复杂的心路历程可能各有不同。但哲学毕竟是理性的事业,哲学创造的概念必须在自己时代的理论平台上作出说明、澄清和论证,这就需要概念的客观演绎。


在黑格尔和马克思辩证法的理论传统中,创造概念似乎是多余的甚至错误的说法。至少在黑格尔看来,概念是实体,也是主体,概念自己的必然运动是世界本身的真理。哲学家自觉反思到的概念体系只是世界精神实现自身的现实意识。哲学家并不创造概念,而只是自觉到概念并把它现实地表达出来。因此,黑格尔《逻辑学》中无论是作为过渡性范畴的“存在论”诸概念,还是反思性范畴的“本质论”诸概念,抑或自身发展的“概念论”诸范畴,都是概念自身发展的必然环节。即便是反思性范畴的诸概念也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反思规定,而是事物或存在作为概念的自身映射和自身规定,是从直接性的存在论概念向自身发展的概念论概念运动的间接环节。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辩证法,也强调概念、范畴的客观性和内在性,反对把辩证法的范畴外在地套用到经济事实上,反对以主观的好坏或价值评价去“构造”所谓新范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明确地提出了“从抽象到具体”的政治经济学方法,他在谈到理论中所达到的思想整体时说:“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于世界的艺术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只要这个头脑还仅仅是思辨地、理论地活动着”。对实在主体作思辨的、理论的把握,需要用“从抽象到具体”的范畴体系,而理论范畴的自身进展表现为一种区别于形式推理的实质推理或思辨推理。如何从一个范畴引出或发现新范畴,或者从思维主体的方面创造一个新概念,这是辩证法或思辨方法的核心问题。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庸俗的辩证法时,说蒲鲁东把经济范畴机械地划分为好、坏两方面,但当用辩证法引出一个新范畴时却毫无收获,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则是“两个相互矛盾的方面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就是说,蒲鲁东把辩证法作为现成的公式外在地套用到经济事实上,而不能揭示经济发展自身运动的客观逻辑。没能从事情本身内在矛盾运动中引出新范畴,创造新概念,辩证法理论就失去了精神生命。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辩证法,为我们揭示了思辨的概念创造的基本原理和基本原则,揭示了内涵逻辑和思辨推理的实质。


首先是思辨推理和概念创造的客观性原则。用思辨的、理论的方式掌握世界,不能否定世界本身作为实在主体的独立存在。理论只是思想中再现的世界本身的本质和规律。不能陷入理论的幻觉,认为理论和概念就是实在的主体,这是马克思和黑格尔辩证法的原则区分,是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颠倒”。因此,马克思较之黑格尔更加彻底地坚持了思想的客观性原则。按照邹化政先生的看法,黑格尔和近代唯心主义哲学的一个根本错误就是混同了意识中的事物和事物本身,因而把世界变成了意识界,把意识原理变成了世界原理。黑格尔著名的思存统一性原则,固然具有思想客观性的积极意义,但其客观唯心主义的实质仍然有某些神秘主义的气息。坚持思想的客观性,不仅要像黑格尔那样批判主观思想的外在、任意和空疏,让思想沉入事物自己运动的节奏中,揭示概念自己运动的必然性,而且必须保持朴素唯物主义的直觉。像列宁阅读黑格尔逻辑学那样,把“概念”读成“规律”,把概念体系看作是客观规律的理论再现。坚持唯物主义的客观主义,不仅与唯心主义存在论信念的差异,而且必然导致理论的出发点和思想路线的差异。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虽然运用了“从抽象到具体”的概念辩证法,但其思想进程始终扎根于客观的现实经济过程,实现了逻辑与历史的统一、思辨研究和经验研究的统一。


其次是思辨推理和概念创造的对立统一原则。按照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从一个范畴引出或“融合成”一个新范畴,或者说创造一个新概念,并不是主观思想的形式推理,而是概念间的客观的必然的内涵联系。概念自己运动的必然性,根植于思想运动本身,而思想或思维活动的基本形式就是思想内容的规定性,任何思想内容的自身规定必然包含肯定和否定两个矛盾方面的共存和斗争,由此决定了概念在对立统一中的前进运动。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从最抽象、最普遍的商品范畴开始,商品因其内含的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以及价值和交换价值等矛盾方面的共存和斗争,必然引出作为一般商品等价物的货币范畴;而随着劳动力成为商品,货币范畴必然进展到购买活劳动的资本范畴。在对立统一中的范畴进展,是客观事物作为思想内容在理论把握世界的方式中的思想运动,其运动的逻辑可以说是内涵逻辑;其范畴或概念的运动和推演可以说是思辨推理的形式,而这种形式的理论成果就是新概念的创造。


最后是思辨推理和概念创造的理想性原则。黑格尔强调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后才起飞,哲学概念只是在精神发展中的事后反思。因此,马克思批评他的辩证法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其实,正如海涅和恩格斯所认识到的,只要是对现实进行真实的理论思考,理论必然不同程度地超越现实而具有理想性的特征,现实性是有必然性的存在,合乎理性的也必然是现实的,真正的理论总是具有些革命性的精神。马克思自觉到:“辩证法的批判的、革命的本质,在对现实的肯定性理解当中包含着对它否定性的理解,包含着对它必然灭亡的理解。”以理论和概念、范畴的形式把握现实,概念内含的否定性方面也是对现实的否定性理解。《资本论》之所以是“工人阶级的圣经”,是因为它揭示了剩余价值的秘密,找到了工人摆脱雇佣劳动、实现阶级解放的现实道路。马克思认为,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理论具有改变现实的强大思想力量。从事情自己运动的逻辑中发现和提出新概念、新范畴,就是给予人们一个切入现实世界的新的思想平面,从而发现新的思想秩序和思想空间。设想如果没有马克思的资本概念,没有《资本论》的内在性思想平面,人们对今天的现实世界只能处于混沌的理解状态,更谈不上超越资本主义的理论想象。因此,在面向未来的理论建构中,哲学的概念创造,用马克思的说法就是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新概念就是一种范导性的理想规范和思想指引。


三、概念创造的思想资源


无论是概念创造的理论想象,还是概念创造的思辨推理,都不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创造概念是思想事业的核心,是伟大的思想事件,它只能在纷乱的思想丛林中开辟道路,因而它必然是对已有思想的再思想,哲学概念的创造总是某种“反思”。在西方哲学史上,哲学反思最直接的思想资源是哲学家面对的已有哲学文本,前辈哲学家的哲学思想对每个后来者既是宝贵的思想资源,又是必须摆脱和超越的沉重的历史负担。如果不能创造新的概念,展开新的内在性思想平面,后来者就不能作为哲学家而存在。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西方哲学史特别是近代以来的哲学史上,存在着类似自然科学发展的紧密相连的思想链条。“接着想”“接着说”成为哲学创造的基本形式。从洛克对感觉的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区分,到贝克莱将物看成感觉的复合,都存在着把物和感觉主观化的必然倾向;从康德的先验逻辑,经由费希特和谢林再到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都可以看到环环相扣的问题链条的展开和破解。超越哲学前辈的新概念、新理论固然是思想的断裂或革命,但即便像德勒兹这样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也不能完全无视哲学家们的思想关联。德勒兹所说的每个不同的内在性平面作为覆盖在混沌之上的思想薄层,虽然不能作统一性的还原,但薄层之间可能也有某些共振和映射吧。在哲学史的发展中揭示概念创造的哲学轨迹,这是概念创造的内在史研究。但在内史之外的思想资源也不能忽略。按照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传统,精神发展和社会历史的发展更根本地决定了概念创造的哲学事件。


首先是对语言和逻辑的反思。黑格尔说:“思维形式首先表现和记载在语言里……语言渗透了人使其成为自己的东西的一切;而人用以造成语言和在语言中所表现的东西,无论较为隐蔽、较为混杂或已经很明显,总包含着一个范畴;逻辑的东西对人是那么自然,或者不如说它就是人的特有本性自身。”“这个逻辑的本性,鼓舞精神,推动精神,并在精神中起作用,任务就在于使其自觉。”把人们熟知而不真知的自然逻辑提升在人的自觉意识之前,成为自觉的逻辑范畴,是哲学概念创造的重要思想路径。亚里士多德“十范畴”中的“主动”和“被动”或译“动作”和“遭受”,可能就是从语言的动宾结构中概括出的范畴。康德从形式逻辑的判断分类中反思出他的“先验范畴表”。而在黑格尔、恩格斯、列宁等辩证法大师的视野中,人只要一开口说话,如说“树叶是绿的,玫瑰花是红的,伊万是人”等就已经在运用实体和属性、个别和一般的范畴。辩证的思维是人所固有的。20世纪英语国家的分析哲学更是以语言分析和逻辑分析而著名。罗素和前期维特根斯坦区分了语言的表层语法和深层的逻辑句法,认为自然语言存在着表层语法相同而逻辑意义不同的混淆,如说“金山不存在”与“某物不存在”,“我存在”与“我跑”“我跳”逻辑意义不同,因此需要理想的人工语言消除自然语言的混乱。后期维特根斯坦和日常语言学派则批评对自然语言的形而上学误用,强调回归日常语言的用法。语言哲学从对语法、语义到语用和语境的分析,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向黑格尔哲学的某种回归。在对知性逻辑的崇拜和使用中,分析哲学可以澄清某些语言的混乱,给出更清晰的思想空间。但语言固有的辩证本性更需要符合其本性的辩证语言分析,并从中发现和创造哲学的新概念、新范畴。黑格尔说:“德语中有些字非常奇特,不仅有不同的意义,而且有相反的意义,以至于使人在那里不能不看到语言的思辨精神。碰到这样的字……这对于思维是一种乐趣。”不能说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或辩证法理论源于他的德语反思,但作为辩证语言分析的一个例证,是有一定启示意义的。


其次,哲学概念创造的重要思想资源是人类的科学史、认识史和文明史。黑格尔作为19世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在《逻辑学》和《自然哲学》等著作中,多少有些卖弄地展示了自己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和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一样,黑格尔也难免受到职业科学家的讥讽和嘲笑,认为他犯了很多低级的错误。从哲学创造概念的任务说,问题不在于哲学家的自然科学知识是否足够准确,而在于哲学家是否准确地捕捉到了自然科学发展的新精神、新思维、新范畴。黑格尔说:“一般地说文化上的进步,特殊地说科学上的进步,都使较高级的思维关系逐渐显露,或至少将这些关系提高到更大的普遍性,从而引起更密切的注意。”黑格尔认为“两极性”这一范畴在近代起了最重要的作用。黑格尔以光学为例,认为区别中的同一成了流行的观念这样的事实有无限的重要。黑格尔把“两极性”或区别中的同一,看作是科学进步所显露出来的较高级的思维关系,并从中得出无限重要的哲学创造,即从同一性的传统逻辑变为以两极性或矛盾性为基本原则的思辨逻辑或辩证逻辑。我们认为,这是哲学史上一场重要的哲学革命。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这部哲学笔记中追随黑格尔的思路,认为“旧形而上学意义下的同一律是旧世界观的基本原则”,而“真实的具体的同一性包含着差异和变化”。恩格斯还列举了一些自然科学的实例说明“两极性”“两极化”的普遍性,并得出一个极其重要的结论:“辩证思维方法是唯一在最高程度上适合于自然观的这一发展阶段的思维方法”。按照黑格尔和恩格斯的相关论述,我们可以说,辩证法这种黑格尔所说的“较高的思维方式”有着十分确定的自然科学前提,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是辩证法理论创造的重要思想来源。黑格尔之后近200年的自然科学有了更加迅猛的发展,自然科学的发展进入新的发展阶段。随着概率论、量子力学、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科学技术等学科的发展,自然科学中新的思维关系、新的范畴开始显露出来,这似乎需要一种适应自然观发展新阶段的思维方法和思维逻辑。从同一性逻辑到思辨逻辑的矛盾性逻辑,再到今天我们看到的多值逻辑、模糊逻辑等学科的出现,这需要新的哲学概括和概念创造,可能需要一场新的哲学革命。黑格尔和恩格斯都不否定传统的形式逻辑在生活中和经验科学中的作用,“对于日常应用,对于科学上的细小研究,形而上学的范畴仍然是有效的”。现代科学的发展,可能也并不否定辩证思维在极其广阔研究领域的有效性。但表达新的科学精神、新的自然科学逻辑关系的哲学概念创造,是站在理论思维最高峰的关键所在。基于科学史、认识史乃至人类文明史反思的哲学概念创造,其之所以普遍有效,在黑格尔看来,是因为哲学的概念认识是精神发展的自我意识,逻辑与历史的统一,是思辨概念的真理体系必然有效的本体论依据。而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的立场看,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在于历史客观规律可以在思想中被把握为概念体系的理论形式,物质性的历史客观进程是思存统一的基础。


最后,面向未来的理论想象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创造的思想资源。思辨推理的理想性原则,规定了概念创造必然包含未来维度的理论资源。在黑格尔的思辨逻辑中,范畴只有在现实的精神中显露出来,哲学才能自觉地把握到它。而在马克思看来,世界并没有永恒正义和真理等先验范畴存在。理论范畴只是人在创造历史的实践活动中把握历史进程的思维方式,即使是适用于一切时代的最抽象的范畴也离不开特定的历史条件。社会实践的历史性、创造性打开了理论思维的历史空间,如同海德格尔所强调的“将在”亦即未来的历史维度,也规范着当下的理论想象。按照高清海先生对马克思哲学实践观点思维方式的理解,马克思哲学终结了还原论、本体论化的传统哲学思维方式,宣告了独立的“理论哲学”的终结。“改变世界”的“实践哲学”,不能以某种先定的本质或本体作为规定当下实践的根据和原则,而只能在人与世界的否定性统一中,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发现新的可能性,并将其概念化、理论化,作为范导性的理想融入当下实践。理论思维中的未来并不是一无所有的空无。人类思想史对未来的理论想象,一个时代普遍的社会心理趋向等,都是有确定思想内涵的哲学反思对象。近些年来,德勒兹、巴迪欧、齐泽克等后现代主义哲学家都十分关注“事件”的哲学意义,他们对“事件”的定义和理解各不相同。按照黑格尔的看法,事情是事物的概念。而后现代主义的“事件”作为本体论的断裂或间隙,则是某种同一性逻辑的中断,是某种异质性、多样性的突围,而从面向未来的理论思维看,“事件”意味着新概念、新原则和新的必然性的显现,是哲学概念创造这种思想事件的机缘。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上说的“三大自然科学发现”和“三大工人运动”这些事件,是马克思主义产生的思想来源。用巴迪欧的说法是,“事件”的不确定性使主体和真理产生。


马克思在对现实的否定性理解中,把握住辩证法的批判的革命的本性,在政治经济学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等理论批判中,发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理论形式;在工人运动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武器的批判”的实践中,发现了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创立了科学社会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终结了先在本质决定的传统形而上学,但保留了面向未来的超越的普遍性理论维度。在后形而上学思想中,有人批评马克思的“解放叙事”或马克思无产阶级解放的“总体战略”,有人批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批评马克思对历史必然性的信念等,总之,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仍是形而上学。但后现代主义哲学或后形而上学思想往往仍是以知性思维和经验科学的标准批判形而上学,这正是以僵死的同一性逻辑和旧形而上学的世界观拒斥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批判者们恰恰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早已超越的旧形而上学信徒。后形而上学思想中也有彻底坚持否定性原则的学者,他们主张对一切肯定性的系统性的整体性的理论拆解、摧毁,然而,在这种使一切理论碎片化、消解化的批判中,虽然可能解除了某些同一性的桎梏,使差异性、异质性、多样性获得解放,但是,彻底否定性的原则自身就是悖谬的,它也必然否定自己。重要的是后现代主义哲学的批判悖论,没有标准的批判如何可能?批判总是需要根据和标准,在否定了传统哲学的终极真理的标准后,批判的标准可能只有像马克思那样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和生成新的理想和尺度,从而保留普遍性、整体性理论思维的可能性。在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张力中,既要反对后现代的单纯否定的虚无主义,也要避免把未来的理念实体化、绝对化的极端理性主义。以批判的、开放的、实事求是的理论态度面向未来,人类才会有更美好的未来。


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探索中国哲学发展道路、创造中国自主的哲学知识体系中,取得了许多重要的理论成果。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创造了许多新概念、新范畴,如我们讨论过的“实践观点思维方式”“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等新概念既是走向历史和现实,也是走向未来的理论创造。这些概念作为内在性平面切入现实世界,为我们带来一个新的世界观,使人们看到一个全新的、美好的世界愿景。

(信息来源于: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