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存在论考察一方面使我们深入一些最基本的、看起来似乎是深奥的哲学问题中,另一方面又使得所有哲学问题似乎都敞开于、勾连于“生活世界”(前概念、前逻辑和前反思的世界),并聚集到“社会现实”的主题之上。时下的见解往往得其一面,它们将“学术”与“现实”割裂开来,甚至对立起来:或者是以前者之名鄙薄后者,或者是以后者之名拒斥前者。殊不知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学术——即便是最“深奥的”存在论学术——在任何情况下总意味着开辟出一条通达于社会现实的道路。离开了这条道路,也就谈不上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了。雷蒙·阿隆在谈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现象学—存在主义学派和结构主义学派时说,这两个学派与其说对历史实在感兴趣,毋宁说对哲学的先天条件感兴趣。萨特和阿尔都塞都未曾试图把《资本论》的批判分析运用于我们的时代。“他们考察的问题看来不是马克思的著作或思想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之间的关系,而是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生称之为康德的问题,恩格斯可能称之为小资产阶级的问题:‘马克思主义何以是可能的?’”
然而,如果以为“现实”(或“社会现实”)是无论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把握到的东西,是无需乎理论思维就能前来同我们照面的东西,那么这同样是一种幻觉;而且,由于广为流传的实证主义意识形态的遮蔽,这甚至可说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幻觉。人们往往漫不经心地将“事实”和“现实”混为一谈,但这两者在哲学上却是相当不同的。所谓“事实”,是某种可以在知觉中被直接给予我们的东西;而所谓“现实”(wirklichkeit),按黑格尔的说法,乃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因此,“现实”的概念在《逻辑学》中不是出现在“存在论”中,而是出现在“本质论”中;或按黑格尔的另一说法,现实性在其展开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这意味着:除非我们能够真正进入本质性或必然性的领域,否则的话,“现实”本身就会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就不可能为我们所把握。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曾颇为精详地分辨过“事实”与“现实”,并就立足于二者之上的不同的“科学”进行了哲学上的批判性分析,这一分析成果是值得高度关注的。
我对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及其唯物主义基础的研究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就思想渊源而言,社会现实的发现,是黑格尔与马克思在哲学思想上最为本质也最为切近的联系线索;无论是黑格尔哲学的积极成果,还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决定性批判,都是依循此一线索来制定方向的。就哲学的基本性质而言,马克思的存在论革命直接导致(直接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决定性奠基,而这一基础本身将表明,社会现实的积极呈现构成其整个理论思维的真正枢轴和生命线。
由此看来,现实本身能否被揭示着前来同我们照面,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某种基本的哲学定向的;而要从哲学上来谈论社会现实的发现,必须首先涉及黑格尔。因为比较切近地说来,正是黑格尔在现代形而上学的范围内,第一次把理解社会现实作为一项真正的哲学任务标举出来。在《20世纪的哲学基础》一文中,伽达默尔很敏锐也很正确地把对主观意识的批判与“人类社会现实”的首次发现联系起来,并把继续批判主观意识(或主观思想)的任务理解为二十世纪哲学的基本主题——这一主题真正来说乃是从黑格尔哲学的遗产发源的: “因为黑格尔哲学通过对主观意识观点进行清晰的批判,开辟了一条理解人类社会现实的道路,而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
黑格尔对主观意识或主观思想进行批判的哲学立场是思辨唯心主义的: 哲学以真理为对象,而这就意味着,哲学的真正内容就是“现实”。换句话说,在黑格尔看来,作为真理的现实就是理念,而哲学的任务就在于深入理念中去揭示真正的现实。当黑格尔由此把他的批判矛头一般地指向全部知性形而上学时,他也把这一矛头特别地指向了以康德为代表的批判哲学。因为这一哲学可说是达到了主观意识的极致:它把对现实(即真理、理念)的无知当成良知,从而弃绝了通达和理解现实的道路。批判哲学“……确信曾证明了我们对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臆想的知识甚至也自诩为哲学”。
因此,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全部批判,从本质上来说要求一种与康德哲学相当不同的“思想的客观性”,亦即要求使思想完全进入事物的客观内容之中。而这种“完全进入”的存在论根据在于:思想不只是我们的思想,而且是事物的自身(an sich)。以此为基础,黑格尔在谈论思想的真正客观性时声称,真理乃是思想的内容与其自身的符合,“客观思想一词最能够表明真理”。客观思想意味着:思想必得深入于作为事物之实质的内容之中,而这内容就是合理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伽达默尔称黑格尔为哲学之客观性(Sachlichkeit)态度的“魁首”。正是以绝对唯心主义的方式,黑格尔开辟了一条理解社会现实的道路。当恩格斯说,黑格尔的法哲学“形式是唯心主义的,内容是实在论的”时,恩格斯所予肯定的,恰恰是与黑格尔的这一功绩相联系的思想成果。而在这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既可以是康德的“软弱无力的绝对命令”,也可以是“费尔巴哈的惊人的贫乏”。无论如何,通过对主观思想的批判,黑格尔是把深入于社会现实的要求当作一项真正的哲学任务提示出来了。
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并不在于这一哲学要求作为实体性内容的社会现实的积极呈现,而恰恰在于绝对唯心主义最终依然从根本上遮蔽了社会现实本身。正如卡尔·洛维特所说,由于黑格尔把现实领会为“本质与实存的统一”,所以,他便史无前例地把现实的、当前的世界提升为哲学的内容;这样一来,真正重要的事情就在于,弄清楚哲学的内容如何就是世界的或者可经验的现实的内容。虽说马克思(以及基尔凯郭尔)尖锐抨击了黑格尔的理性与现实的和解,但这一批判本身,是依循现实实存的概念来制定方向的。
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是黑格尔这一遗产的继承者。然而,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哲学对社会现实的最终遮蔽起源于这一哲学的根本性质:思辨唯心主义必然要把经验神秘化;而它之所以把经验神秘化,是因为现实最终被完全等同于理性。这种等同也就是黑格尔所谓理性与现实的和解,亦即自我意识的理性与存在着的理性的和解。正是这种神秘化使得黑格尔哲学成为一种“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并且正是由于这种根本上的非批判性,使得真正的社会现实再度隐遁起来。
马克思的批判表明:由于黑格尔的体系以纯粹的思辨的思想开始,并以绝对的即超人的抽象精神结束,所以这一体系不过是哲学精神的自我对象化。但是,这种哲学精神的本质作为本质,首先是绝对精神的“内部自身”:它既意味着无限的自我意识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活动,又意味着真正的本质性被导回到“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价值”。这样一来,作为内容的社会现实本身就不得不被抽象的思想所扼杀:那种被绝对唯心主义所认可的本质,说到底乃是人和自然界的与一切现实的规定性毫不相干地生成的本质,因而真正说来乃是其“非现实的本质”。正是围绕着这一枢轴,马克思开展出对黑格尔哲学——以及从属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全部“黑格尔哲学的分支”——的存在论批判,同时也开展出对“一般意识形态”的批判和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我以为,所有这些批判,以及由此而来的整个哲学变革的真实核心和基本成果,正在于拯救社会现实本身。“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个基本命题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社会现实在新唯物主义基础上的重新开启。当黑格尔把所谓的“现实”的内容转变为理性思辨的形而上学本质时,马克思将它导回到“理性前的”现实生活过程之中。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部深刻洞见都是由此发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