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学生建了一个“师门群”。最初,只是逢年过节师生在“群”里互致问候,间或有学生发个消息或转点文章,并未在意。后来,学生在“群”里不只是转发别人的文章,还谈自己的读书体会,提出自己的学术观点,还有学生在“群”里谈论自己在生活中、工作中的种种困惑。不知从何时起,我从被动的“读者”,变成了主动的“作者”——主动地讨论问题,主动地谈论心得,甚至主动地引发话题,与在读的和已毕业工作的研究生在“群”里互动交流。在这种交流中,我感到这个“师门群”是一个很好的“师生互动”“教书育人”的交流平台。几天前,张希校长让我为纪念吉林大学研究生院建院40周年的《闻雁集》写一篇文章,我就写了这篇《“群”中“会”》,谈谈自己与研究生互动交流的最新体会吧!
一、“群”中“引导”
人们常把“研究生指导教师”简称为“导师”,这意味着,“导师”不只是一般意义的“教师”,而且是重在“引导”的教师。导师“引导”什么呢?我觉得主要是三个“引导”:一是引导研究生认同“学术”,二是引导研究生认同“学科”,三是引导研究生认同“研究”。
这三个“引导”,体现在每一堂课的授课当中,体现在每一次的讲座当中,但最主要是体现在亲切的互动交流当中。自己年岁大了,写作任务又重,学生很怕给老师“添麻烦”,面对面的交流就少了。有了这个“师门群”,随时可以就任何一个话题“引导”研究生进行学术研究,而且随时把“群”里的每位在读的和已毕业工作的学生都“带入”这个交流之中。
每次博士生开题报告、预答辩和答辩,我都认真总结每份报告、论文、答辩的立意、思路、框架、论证和表述,特别是深入分析这些报告、论文、答辩的选题和论述是否具有“学科性”“专业性”“学术性”“学理性”,是否“提炼出了有学理性的新理论”“概括出了有规律性的新实践”,是否是一篇“有学术价值”或“有实践意义”的论文。我把这些总结和分析发在“师门群”里,不只是让在读的博士生反思自己的报告和论文,也是让已毕业工作的研究生反思自己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
让研究生“学会研究”,这是在“师门群”里发表这些议论的主要目的,所以,我在这些总结和分析中,总是针对具体的报告或论文,反复地讲三个方面问题:一是要有“为己的学术焦虑”,要以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去探索自己的选题,去追问自己的论证,去回应别人提出(或可能提出)的问题,而不是“为学位而论文”;二是在“学术兴趣、研究基础、现实需要”的聚焦点上确定研究方向、研究论域和研究选题,特别是以真实的“研究基础”确定选题,而不是仅凭“兴趣”或追赶“热点”而选题;三是论文必须要有“靶子”(针对什么)、“灵魂”(要说什么)、“血肉”(说出什么),特别是要有明确的“靶子”,针对的问题越是“难点”问题,才会写出确有“深度”的论文。为此,我在“群”里的议论中,最为注重的是培养和提升研究生的理论思维能力——提出问题的理论洞察力、凝炼问题的理论概括力、创新问题的理论想象力、论证问题的理论思辨力、深化问题的理论思想力。
图1 孙正聿博士学位论文《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论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先后由辽宁人民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并获教育部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
二、“群”中“研讨”
在“群”里交流的最大好处在于,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而是师生交流互动。我向学生提问题,学生更向我提问题;我给学生回答问题,学生也回应我的问题;学生互相提问题,又互相回答问题。在这种相互的问答中,大家的理论视野开阔了,理论资源共享了,对问题的思考深入了,对自己的论证具体了,在“群”中的“研讨”切实地推进了整个“师门”的学术研究。
图2 2023年12月,师生举办“现代文明的哲学反思”学术研讨会。
学生在“群”里与我讨论的最多的问题,是关于“哲学”本身的问题。我在自己的论著中、在给学生讲课中,提出了关于“哲学”的三个定义式命题: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哲学是“人类文明的理论表征”。怎样理解这三个命题?这三个命题之间是什么关系?在“群”里的讨论中,学生们各抒己见,相互追问,衍生出了一系列的哲学问题。其中,争论的核心问题,就是我把哲学定义为“思想的前提批判”:人类所创造的“全部哲学”就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吗?传统哲学、特别是中国传统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吗?现代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吗?当代哲学、特别是方兴未艾的“部门哲学”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吗?古今中外的各种哲学理论、哲学派别、哲学思潮、哲学运动都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吗?哲学史上的“哲学变革”、“哲学转向”、“范式转换”都是“思想的前提批判”吗?正是在这种追问和争论中,我们深入地探讨了人类把握世界的诸种基本方式——常识、宗教、艺术、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深入地探讨了哲学的“反思”的思维方式和哲学的批判本性及其社会功能,深入地探讨了哲学的“形而上学历险”——从“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形而上学的恐怖”到“知其不可而不为之”的“形而上学的退场”再到“知其不可而必为之”的“形而上学的追求”,以哲学思维的理论自觉开拓当代哲学的理论空间。
我在自己的阅读过程中,总会在学术刊物上发现一些受到启发的好文章。在阅读这些文章的过程中,我总是习惯性地写下一些标志或体会:它提出了什么问题,它的核心观点是什么,它作出了怎样的论证,它有什么启发性和建设性,它隐含着什么问题,它遇到了什么理论困难,我们能从中引发出什么新的思考。前几天,我又在“群”里发了一个议论:“近日读《哲学研究》关于维特根斯坦‘轴心命题’一文,引发一些思考。文章的副标题是‘一种无根基的根基性’。其立论的出发点是‘经验命题’与‘轴心命题’的关系。问题在于,如果这两类命题是同一平面的结构性关系,就不能提出何为‘根基性’问题;如果二者存在何为‘根基性’,则背离了‘反本质主义’‘反基础主义’的‘拒斥形而上学’的宗旨。由此,我想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把‘轴心命题’改换为‘理念命题’——提供解释原则、游戏规则、概念框架、思想平台、理论空间的‘形上命题’。只有这类‘理念命题’或‘形上命题’才是一种‘无根基的根基性’。在与利天老师的讨论中,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为了‘拒斥’而‘当心’被‘污染’的‘后形而上学’,总是无法挣脱‘形上追求’的悖论。这种悖论,也关联到对全部‘经验命题’(作为共同经验的常识命题、作为实证经验的科学命题、作为生命体验的艺术命题、作为信仰体验的宗教命题)的追问:它们能否‘拒斥’作为‘无根基的根基性’的‘理念命题’或‘形上命题’?这里触及一个根本性问题:反对‘理性的狂妄’而又承诺‘科学的客观性和确定性’,是否也是陷入‘无限理性’的‘形上追求’呢?或者说,理性的有限与无限的张力,正是人类的理性呢?”
发表这些议论,主要是“引导”研究生“学会研究”,首先是“学会读书”:“读出人家的好处,发现人家的问题,悟出自家的思想”。这样的“研讨”多了,研究生就会逐渐地体悟到何谓“学术”,怎样“做学问”,形成和提升独立的研究能力。令人欣慰的是,由我指导的已毕业的博士生,已有20余人在《哲学研究》独立发表论文,今年还有一位在读的博士生在这个权威刊物独立发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图3 孙正聿(后排左五)和夫人李璐玮(后排左四)与研究生回到50年前插队的集体户
三、“群”中“育人”
“教书育人”是水乳交融的,而不是相互割裂的。“师门群”是学术交流的园地,也是铸魂育人的园地。学生们愿意在“群”里谈论自己在生活中、工作中的种种困惑,我也愿意在“群”里交流自己对“职业”“专业”“事业”的体悟。这种“群”里的交流自然、亲切,大家的收获也真实、充实。
走上工作岗位的博士生们,多在高校从事教学、研究工作,遇到的主要是申报项目、晋升职称、竞聘职务、选拔人才等“团队”中的问题。针对学生们的“焦虑”,我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谈论学者的“为人为学之道”:平常心而异常思,美其道而慎其行;忙别人之所闲,闲别人之所忙;人格上相互尊重,学问上相互欣赏;乐于每日学习,志在终生探索。我特别喜欢鲁迅的一句话:“捣鬼有术,也有效,但有限”。做学问,要“钻研”,不要“钻营”。老老实实做学问,真心实意对待他人,问心无愧地尊重自己,就会活得大气、从容,也会有所成就。
我在“群”里说:“我能在吉大快乐地进行学术研究,很重要的是与孙利天、张盾、姚大志、王天成、张连良等学科带头人成为‘人格上相互尊重、学问上相互欣赏’的朋友,而不是相互争斗的‘山头’。‘野蛮体魄身尚健,文明精神志未酬’。‘八十勿劳论废兴,满目青山夕照明’。算是幸福的人生吧!”
让我特别欣慰的是,这些议论得到了研究生的热烈的回应和真诚的认同。一位已工作20余年的学生说:“我觉得,一个学术团队真正做到‘人格上相互尊重、学问上相互欣赏、事业上相互成就’,实在是太难了。吉大哲学群体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这群学术大咖都具备‘高举远慕的心态、慎思明辨的理性、体会真切的情感、执著专注的意志、洒脱通达的境界’,此外,还具备‘臻于至善的追求’。我深深感到,来吉大师从您学习哲学是我这辈子最荣耀的事情、最幸福的事情、最有意义的事情,没有之一,尽管我学的一般,但我见识了这世上最好的老师与最好的学术团体,这对于我而言就够了。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吉大哲学团队!非常感谢吉大!”;一位工作不久的研究生说:“您的话是一只解毒剂,总是给我们力量。您的这种人生的实践智慧,引起了我们大家的共鸣。我们都特别感动,因为现在很多时候都是人人自危,听不到如此真诚和善意的人生箴言,特别真切感受到了咱们吉大学派的力量,感受到了您作为哲学家的真切的人生关怀,以及作为您学生的幸福。”
对于学生的回应,我发挥地发表议论:“许多人总是想不开,总是怨天尤人,总是‘失败者的愤怒’或‘胜利者的骄横’,而不是反躬自问和与人为善。这样的个人是痛苦的,不是‘内卷’就是‘躺平’;这样的群体是腐烂的,不是‘内讧’就是‘解体’。这是我的最深切的人生体验,因而也是我最想对自己的孩子、学生说的话。”
图4 1989年4月与高清海先生在吉林大学校园中(左二为孙正聿)
从1977年考入吉林大学哲学专业到1982年本科毕业留校任教,从1986年在职攻读博士学位到1990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从1994年遴选为博士生导师到培养百余名研究生,我已在吉林大学学习、工作40余年了。在撰写这篇纪念吉林大学研究生院建设40周年文章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的导师高清海先生伟岸的身躯和亲切的面容,总是浮现出与孙利天、孟宪忠、邴正、秦光涛、刘少杰、胡海波等师兄弟在一起的情景,也总是回忆起与自己的研究生共度的美好时光。“过去了的一切,都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这种“怀恋”,激发了我的生命活力,也激发了我的学术探索的激情。我在2022年秋写的一首小诗中说:“花开花落一世花,云卷云舒映晚霞。拾得满园缤纷叶,亦是人生好年华。”。芳华已逝,童心未泯;人类正在途中,哲学正在路上。与学生们一起在哲学之路上不断地求索,总是“人生好年华”。
图5 《孙正聿哲学文集》(2023年第2版,共16卷)